“内圣外王之道”——郭象《庄子注》对《庄子》的强制阐释

刘 国 民

(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,北京100089)

我国古代哲学的发展与经典文本的解释具有密切的关系,解释者往往以经典注释或阐释的方式展开哲学体系的建构。例如,汉代的公羊学是建立在《春秋》文本阐释的基础上,魏晋的玄学是建立在王弼《周易注》《老子注》与向秀、郭象《庄子注》的基础上。意大利的思想家艾柯认为,诠释或阐释文本大略有两种方式,一种是“诠释文本”,一种是“使用文本”;
“使用文本”是指阐释者出于某种目的对文本较为自由地使用,而很少受到限制,故常是“过度诠释”(over interpretation)[1]。张江提出“强制阐释”的观念,即“借文本之名,阐本己之意,且将此意强加于文本,宣称文本即为此意。如此阐释方式,违反阐释逻辑规则和阐释伦理,其合法性当受质疑”[2]。“过度诠释”的观念,侧重于阐释的意义越出于文本客观性基本限度之外的方面;
“强制阐释”的观念,侧重于解释者肆意发挥其主观思想的另一方面,两者皆谓阐释的意义基本上背离了文本之义与作者之意。文本阐释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工作,学术研究具有客观性、科学性、严肃性,而强制阐释者缺乏对文本的基本尊重,而任意地发挥主观思想。刘笑敢指出:“对此学界应该思考的是,现实应用的阅读取向有没有需要注意的、基本的、可靠性的底线,为了现实应用是否就可以完全不管古代文献的语言、文字以及历史的基本知识?”[3]91-92张江认为,强制阐释“背离文本话语,消解文学指征,以前在立场和模式,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”[4]。首先,强制阐释者往往有一种强烈的期望和动机,这是主观预设的。其次,强制阐释者把这种主观的期望和动机强加于文本上,不顾文本的本义而穿凿附会、郢书燕说。阐释的期望和动机实际上是阐释之目的,这是一种基本的理念,有力地制约着解释者对文本意义的阐释。张江说:“在阐释实践上,阐释动机的作用极为鲜明和强烈。阐释者的自觉动机将自我的阐释指向确定的目标,采取特定的路线和模式达及目标。动机一旦确立,阐释行为将为动机所左右。”[2]最后,强制阐释者运用各种技巧、方法以实现其阐释目的,且为其强制阐释提供有效性、合理性的托词。

西方的哲学诠释学认为,文本没有一元性的原义,文本的意义是多元的;
解释者总是结合他自己的时代背景、思想倾向和个人经验而对文本展开诠释。因此,文本的意义是解释者与文本互动而“视域融合”所产生的结果,表现出解释者的主观性、历史性。解释者的前见、先见等前结构,是文本解释的必要前提。但在解释的过程中,前见、先见要不断地与文本展开诠释的循环运动,而消除那些错误的、偶发奇想的前见、先见,从而保证理解的合理性、科学性。海德格尔说:“不让向来就有的前有、前见和前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,而是从事物本身出发处理这些前有、前见和前把握。”[5]解释的意义决不是“什么都行”而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潭,文本的客观性始终对解释者的主观性构成约束,解释可以是基于文本而引申、发展、发挥、创造,但不能突破一定的限度而强制阐释。因此,哲学诠释学并不为 “过度诠释”“强制阐释”提供理论的辩护。

向秀、郭象《庄子注》是文本注释或阐释的“异类”,学人或谓“庄子注郭象”“六经注我”。汤一介说:“郭象的注,显然是借注《庄子》来发挥他自己的思想”“用‘寄言出意’的方法撇开庄子的原意。”[6]257刘笑敢认为,郭象的解释不是以揭示庄文本义为目的,而是以阐发自我思想为目的;
不是顺庄文方向的“顺向的诠释”,而是与庄文方向不同的“异向的诠释”以及与庄文方向相反的“逆向的诠释”;
这种诠释违背了原作精神或基本否定原作精神,而以自己的精神和理论表达为定向,可称为自我表现式诠释[3]136。我们认为,郭象《庄子注》打破了哲学诠释学所谓“视域融合”的平衡,严重地突破了文本客观性的限度,肆意地发挥自己的主观思想,而建构了一套新的玄学体系,是“过度诠释”“强制阐释”的典范作品。郭象《庄子注》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巨大的影响,以至后人在谈论庄子的思想时,往往以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为依归,而不能明辨两者的异同。本文将根据“强制阐释”的观念,讨论郭象《庄子注》对《庄子》的阐释实践;
一方面证成其理论的合理性,另一方面也具体地分析郭象之解释活动的内在机理,这不仅有利于深化我们对郭象之诠释和建构的理解,也有利于建设中国自身的哲学方法论和中国式的诠释学理论。

我们要分辨庄文之义、庄子之意、“庄子之意”三个观念。庄文之义,即《庄子》文本所呈现的意义,这是直接的、表层的、显明的、琐碎的。庄子之意,即隐藏于庄文背后的庄子思想世界,这是间接的、深层的、隐蔽的、系统的。庄子之意通过庄文之义表现,但两者存有一定的间距,如部分与整体的间距、直接与间接引申的间距、表层与深层的间距等。“庄子之意”,即郭象对《庄子》之阐释而建构的庄子思想体系,即郭象的哲学思想,与庄子之意有重要的分别。因此,从庄文之义到“庄子之意”有重大的间距性。

郭象在注文中标举庄子之大意、庄子之意、庄子之旨、庄生之旨等,即表明他注《庄子》是要阐发庄子之意,但又不是庄子的本意,而是他所创构的“庄子之意”。第一篇《逍遥游》注曰:“夫庄子之大意,在乎逍遥游放,无为而自得。”《秋水》注曰:“岂达庄生之旨哉。”《至乐》注云:“此庄子之旨也。”最后一篇《天下》注附记曰:“岂所求庄子之意哉。”郭象在注文中反复表白,他是庄子的真正“知音”;
他所阐释的是庄子之意,而批评“旧说”“惑者”误解庄子之意。相对于他人之旧说,郭象认为他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是新意;
此“新”正是郭象对庄子之意的强制阐释。

《逍遥游》有一则寓言,叙述尧让天下于许由之事。尧自以为小知,不能与许由之大知相比,故让天下于许由,但许由不接受。郭象注曰:

夫能令天下治,不治天下者也。故尧以不治治之,非治之而治者也。今许由方明既治,则无所代之。而治实由尧,故有子治之言。宜忘言以寻其所况。而或(惑)者遂云:治之而治者,尧也;
不治而尧得以治者,许由也。斯失之远矣。夫治之由乎不治,为之出乎无为也。取于尧而足,岂借之许由哉![7]

“惑者”,即误解庄子之意的解释者。惑者认为,尧是以有为治天下,不如许由以无为治天下,这是贬尧而崇许由。郭象批评惑者之说,认为尧是以不治而治天下的圣人,许由不过是“俗中之一物,而为尧之外臣耳”(《逍遥游》注),这是崇尧而贬许由。惑者之解释符合庄文之义、庄子之意,但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与庄文之义、庄子之意相反。一般而言,疏不破注,但成玄英疏曰:“然睹庄文,则贬尧而推许,寻郭注乃劣许而优尧者,何耶?”

《马蹄》是从世人以伯乐善治马之事,批评圣人标举仁义而残生伤性之过失;
庄文之义是无为(根本不作为)而任天下万物的本性。

马的真性是马蹄践霜雪,马毛御风寒,饥则啮草,渴则饮水,到处飘游浪荡,其知素朴,“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踶”。伯乐治马,铁烧之,剪其毛,削其蹄,络其首,绊其脚,编入马槽,马之死者十之二三;
又饿之渴之,驰之骤之,前有橛饰之患,后有鞭策之威,马之死者十之五。世人认为,伯乐善治马,一是把浪荡于野外的马变成人能骑乘的马;
二是把普通的马训练成千里马。庄子一反世人的常见而认为,伯乐治马违背了马的真性,结果造成马的残生伤性而死者过半。郭象注曰:

夫善御者,将以尽其能也。尽能在于自任,而乃走作驰步,求其过能之用,故有不堪而多死焉。若乃任驽骥之力,适迟疾之分,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,而众马之性全矣。而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,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,何其往而不返哉!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。

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。第一,郭象认为,马有可骑乘的天性,伯乐把野马变成骑乘的马,是顺马之天性,《马蹄》注“马之真性,非辞鞍而恶乘,但无羡于荣华”;
批评世人迷惑而误解了庄生之旨,即把庄子之无为理解为无所作为,而不知庄子之无为是顺马之真性而为,“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”。因此,郭象肯定伯乐之顺应马性而为。第二,郭象认为,伯乐之过失,不是把野马训练成可骑乘的马,而是治马时不识众马各有性分(分域和极限)——或性驽劣,或性优良,性分不能跂尚——而有意治之,突破了马的性分,企图把普通的马训练成千里马,而使一半的马失性而死。因此,郭象否定伯乐越出于众马性分之外的有意作为。

要之,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,与庄文之义、庄子之意表面上似同,但根本上是不同的。“庄子之意”更为丰富和深刻。一是庄子、郭象皆重视天性,顺应天性是其共同的思想;
但庄子从共同性上讨论人与物的本性,而郭象从分别性、独特性上予以讨论。二是庄子完全否定伯乐治马的人为,而郭象肯定伯乐合于性分之内的人为,否定伯乐越出于性分之外的有意作为,《马蹄》注“有意治之则不治矣,治之为善,斯不善也”。三是庄子与郭象对无为的含义有不同的认定:庄子之无为即无所作为,而放任马之天性;
郭象之无为,是顺应马之本性而为,但不可纵性而为,即突破性分的范围和极限。

《庄子注》的解释有一个显著的特征,即注文之义(“庄子之意”)与庄文之义是“似之而非”,表面上似同,以建立注文之义与庄文之义之间的联系;
实质上不同,以昭示其创构的“庄子之意”。庄文有两处明确提到“似之而非”。《山木》有一则寓言,庄子及弟子行于山中,看到山木以不材而免遭砍伐;
舍于山下的故人之家,见到一雁因有用而被杀。弟子问庄子将何处。庄子笑曰:“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。材与不材之间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”这是庄子不得已而处于人间世的方法。郭象的阐释深谙“似之而非”之术,读者颇觉得注文之义穿凿附会,也欣赏其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”的阐释智慧。

“似之而非”,是郭象把照着庄文讲与接着庄文讲相结合的重要表现。一方面照着庄文讲以揭示庄文之义,这是顺着庄文之义的方向而讲;
另一方面又接着庄文讲以创构“庄子之意”,这是对庄文之义的重要转化和创造,而与庄文之义的方向相异或相反。

《齐物论》云:“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”庄文之义直接明白,即人先有成心(私心、偏心、一己之心)而后有是非之论。庄文之表述是运用奇妙的比喻而生动有趣,以见出庄子的艺术之思。郭象只是一位哲学家,注曰:“今日适越,昨日何由至哉?未成乎心,是非何由生哉?明夫是非者,群品之所不能无,故至人两顺之。”注文的前两句是照着庄文讲,符合庄文之义;
但后一部分突然转向(异向),接着庄文讲,而阐明“庄子之意”,即众人的是非之心是本性使然,不可改变,故至人“任天下之是非”,即两顺之,所谓“两行”(《齐物论》注)。至人顺应众人的是非之论,众人皆任性逍遥,圣人也任性逍遥。因此,郭象所阐明的“庄子之意”比庄文之义更为丰富,而且明显违背庄子本意。庄子本意是,众人有成心而有是非之论,故是非之论有相对性而樊然淆乱,从而要求止息是非之论。郭象所阐明的“庄子之意”是,顺应天下人的是非之论,因为是非之论出于本性的要求,任之而自由逍遥。

“似之而非”之术的另一种表现是,郭象的注文虽沿用庄文的相关观念,但其观念的内涵上有实质上的改变。

《养生主》有一则寓言:“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”野鸡生活在水泽边上,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谋生辛劳,但不求在笼中被人供养;
因为在笼中供养,虽吃喝丰饶,但不能自由,故精神不乐。这表现出庄子对精神自由的热切追求。郭象注曰:“夫俯仰乎天地之间,逍遥乎自得之场,固养生之妙处也,又何求于入笼而服养哉!夫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也。雉心神长王,志气盈豫,而自放于清旷之地,忽然不觉善之为善也。”注文之义与庄文之义似之而非。郭象把野鸡艰难生活于水边,作为“养生之妙处”,即“自得之场”,因为野鸡可以任性逍遥。庄文之义是,与生活艰难相比,精神自由更为重要,这并未把野鸡艰难生活于水边看作是自得之场。郭象“庄子之意”是,万物皆有本性,皆有任其本性的自得之场,故要安于此妙处,游于其中。庄子之意是,野鸡只有摆脱笼中服养的束缚才能获得自由。因此,郭象之游于其中的自由,与庄子之挣脱束缚的自由是根本不同的。郭象在表面上使用庄子自由的观念,而实质上已转换了庄子自由观念的内涵。郭象把泽雉的存在之境作为自得之场、养生之妙处,也违背了庄子的本意。

综上所述,郭象所阐发的“庄子之意”是对庄子思想的发展、转化和创造,两者“似之而非”,表面上似同,而实质上有异。

《庄子注》的基本特征是“过度诠释”“强制阐释”,这是基于郭象之阐释目的。郭象阐释之目的是“内圣外王之道”。儒家喜谈“内圣外王之道”。《大学》云: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”[8]内圣,即“明明德”,精神境界止于至善;
外王,即治国平天下。实际上,内圣是指精神修养的方面,儒家偏重于道德修养,而道家偏重于养心养神;
外王是指治天下事功的方面。内圣更为根本,一方面内圣具有独立性,另一方面内圣是外王的内在根据,孟子谓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。

老子的思想有明显的内圣外王之道的特征。老子是一位史官,一方面记录和整理历史资料,另一方面也对历史事件(尤其是政治事件)进行反思而探求成败兴亡之理,故老子的社会政治思想丰富而深刻。《老子》第五十七章:“故圣人云,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无欲而民自朴。”[9]《老子》第六十章:“治大国若烹小鲜。”这是谈论执政者如何治天下的问题。老子之书主要以君主、贵族为对象,即为他们谈论内圣外王之道。我无为、好静、无事、无欲,是指执政者内圣的品格;
民众自化、自正、自富、自朴,是指执政者治天下的外王事业。

相较于老子,庄子更重视精神世界的修养,即自我通过心斋、坐忘的工夫,以达到虚静虚无的心境,从而木然于世事的迁变,以养心养神。以庄子之道修身的人,追求精神世界的逍遥。他们或隐居于山林江湖,而隔绝人间世;
或身在人间世,而心在山林江湖,不务世俗之事;
或神化为真人、仙人,而游于四海之外,精神永葆,长生不老。因此,庄子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内圣。王孝鱼说:“其中‘其神凝’三字,大概就是庄子故意在此提出,以见他的思想不过在凝神二字上用功,其所以为主观唯心主义,即在于此。”“后一截越说越张狂,似乎尧舜不值一钱,而神人则不只用不着天下,也用不着任何的物!这种鄙视外物,不顾天下而专重个人主观唯心的毛病,在内篇中已然萌芽。”[10]或认为,庄子虚静无为,而任从万物之自为,故万物能按其本来的面目存在和发展,也是治天下的“外王”,即老子谓“无为而无不为”。我们认为,这只能理解为消极的“外王”,一方面外王不是出于庄子的动机和目的,另一方面圣人也没有助成万物的任何作为。

魏晋玄学崇尚老子、庄子之学,尤其是庄子的思想得到普遍重视。竹林之士阮籍、嵇康等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追求庄子的精神自由,而批评儒家的名教观念。这一方面偏重于养心养神,而与儒家之内圣有别;
另一方面又把内圣与外王对立起来,重内圣而轻外王。魏晋的名士标举庄子之玄学,一是宅心玄远,高谈玄理,其玄理精妙高绝,而不周世用;
二是追求自我的精神充足和自由,力求摆脱名教道德的束缚,而不参与人间世的各种俗务。因此,庄子之道乃是方外之道,这大概是魏初士人的一般看法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·序录》指出西晋前期注《庄》者约有数家,以崔譔、向秀、司马彪最为著名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刘孝标注曰:“秀本传或言,秀游托数贤,萧屑卒岁,都无注述。唯好《庄子》,聊应崔譔所注,以备遗忘云。”[11]206向秀因为不满崔譔注《庄子》而另辟蹊径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:“初,注《庄子》者数十家,莫能究其旨要。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,妙析奇致,大畅玄风。”《经典释文·庄子音义》收录崔譔注二百八十余条,其思想与向秀、郭象存有一显著的差别,即将《庄子》视为“方外之书”,以传统的元气说、神仙说来解释《庄子》[12]。这与正始文人阮籍的《达庄论》《大人先生传》相似,即把《庄子》看作养心养性的方外之书。向秀注《庄子》有了根本性的转变,即把方外与方内之道结合,一是宅心玄远也可实用,二是精神自足亦可游于人间世,把自然与名教相统一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载嵇康被诛,向子期举郡计入洛阳。文王问曰:“闻君有箕山之志,何以在此?”向秀对曰:“巢、许狷介之士,不足多慕。”向秀的行为与其思想是一致的。郭象在向秀《庄子注》的基础上“述而广之”。

学人多认为《庄子序》为郭象所作,其中所云“然庄生虽未体之,言则至矣。通天地之统,序万物之性,达死生之变,而明内圣外王之道”[13],即表明,郭象以庄子之道为内圣外王之道。这是郭象注《庄子》之基本目的,是阐明“庄子之意”的基本理念。那么,郭象的内圣外王之道有何特定的内涵呢?

《逍遥游》是《庄子》的第一篇,其中有一则寓言叙述了尧让天下于许由之事。庄文贬尧为方内之人,崇许由为方外之人;
以为尧的智慧远不如许由伟大,因为尧以有为治天下而损伤形神,许由以无为游于山林而养心养神。因此,庄子之无为与治天下无涉。

郭象注曰:

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,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途,当途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,斯之由也。

郭象认为,如果庄老之无为是指拱默于山林中而不参与人间世之事,即方外之道,则会被世人所抛弃,世人也不会从有为之域返回到无为之域。郭象对庄老之无为思想进行了改造:无为,是顺应天下万物的本性而为,不是无所作为,也不是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万物之上的胡作非为;
因为顺应天下万物的本性而为,即以天下之为为为,故不会伤神劳形,这是养心养神;
因为顺应天下万物的本性而为,故可助成天下万物的任性逍遥,这是治天下。显然,郭象对庄老之无为思想作出了“内圣外王之道”的解释。

《大宗师》注中有一段文字集中地阐述了“内圣外王之道”的含义:

夫理有至极,外内相冥,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,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。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内,无心以顺有。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,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。夫见形而不及神者,天下之常累也。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,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;
睹其体化而应务,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。岂直谓圣人不然哉,乃必谓至理之无此。……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,则夫游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,而庄子之书,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。

内圣外王之道主要体现在理想人格上,郭象以孔子为理想人格。郭象认为,“外内相冥”是至理,不同于一般的常理——内外相分:方内与方外相分,养心养神与治天下相分。圣人能表现至理,外内相冥,游外以冥内,冥内而游外,这是内圣外王之道。首先,圣人既能游于方外即山林江湖,又能游于方内即人间世,故是无待之人;
许由等道家人物与子贡等儒家人物,皆是有待之人。其次,圣人“无心以顺有”,无心虚静,故能养心养神;
顺应万物而助成万物本性的实现,故能治国平天下,即圣人养心养神与治国平天下为一,“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,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”。由此,《庄子》一书,并非是方外之书,而是冥合方内与方外之书,即“涉俗盖世之谈矣”,为统治者及其臣民提供修身治国的方术。

《天下》注末有一段注文:

昔吾未览《庄子》,尝闻论者争夫尺棰连环之意,而皆云庄生之言,遂以庄生为辩者之流。案此篇较评诸子,至于此章,则曰其道舛驳,其言不中,乃知道听途说之伤实也。吾意亦谓无经国体致,真所谓无用之谈也。然膏粱之子,均之戏豫,或倦于典言,而能辩名析理,以宣其气,以系其思,流于后世,使性不邪淫,不犹贤于博奕者乎!故存而不论,以贻好事者矣。

郭象认为,庄子不是他人所谓的“辩者”,庄子之言有经国体致之用,而并非纯粹是虚言不实,这可以从庄子批评惠施的言论中得知。庄子批评惠施是辩者,其道杂而不纯,其言不切实用,悲惜惠施之才高而言说玄远,与万物之用背道而驰;
然也肯定惠施之辩名析理贤于博弈者,此学说自可传于后世。这段注文可看作郭象总结性地说明,即认为庄子之道能“经国体致”,是有用之谈,而成为内圣外王之道。

汤用彤说:

郭序曰,《庄子》之书“明内圣外王之道”……由此言之,则《庄子》养性之学,即治天下之术也……内圣外王之义,乃向、郭解《庄》之整个看法,至为重要。且孔子贵名教,老、庄崇自然。名教所以治天下,自然所以养性命。《庄子注》之理想人格,合养性命、治天下为一事,以《逍遥游》、《齐物论》与《应帝王》为一贯。于是自然名教乃相通而不相违[14]85-86。

内圣,即养性之学;
外王,即治天下之术。自然,即养性命;
名教,即治天下。内圣外王之道,是合养心与治天下为一,合自然与名教为一。康中乾说:“这,才是真正的‘名教’,也才是真正的‘自然’,更是真正的‘名教’与‘自然’的统一。这乃郭象的‘内圣外王之道’也。”[15]余嘉锡说:“庄生曳尾途中,终身不仕,故称许由,而毁尧、舜。郭象注《庄》,号为特会庄生之旨。乃于开卷便调停尧、许之间,不以山林独往者为然,与漆园宗旨大相乖谬,殊为可异。”[11]80所谓“调停尧、许之间”,即以内圣外王之道注《庄子》。

郭象内圣外王之道的理念贯通于他整个的思想体系中。逍遥观念,是庄子思想的核心内容。庄子之逍遥是隔绝现实世界、抛弃现实世界一切观念及事务的自由,这是超越的方外之道,没有治天下的意义。郭象对庄子之逍遥思想予以转化和改造。首先,逍遥的内涵是指主体与对象相融合而游于其中,这把超越性的游转化为内在性的游。其次,任何事物皆能任性逍遥,事物各有性分,性分得到充分的实现即逍遥。郭象的逍遥思想,为现实世界的众人所认知和践行,成为治天下的方术。庄子之齐物论,包括齐物与齐论。齐物即泯除万物的分别,齐论即泯除是非及其而来辩论的分别。众人生活于人间世,有知有识,分辨万物,分辨善恶、是非等,各有成心而有是非之论。庄子之齐的思想与人间世隔绝,而具有超越性,是方外之道。郭象把庄子超越性的齐转化和改造为内在性的齐,即把方外之道转化为“合外内之道”。万物各有分别,本性各不相同,这是不齐;
万物性分不同但皆任性逍遥,故万物有平等的价值,这是齐。众人的是非、善恶之论各不相同,这是不齐;
众人的是非之论皆任其性分而无是无非,这是齐。要之,郭象是在承认物、论之事实上不齐中,而肯定其价值上一齐;
这不是要求众人从万物之分与是非之辨中摆脱出来,而是置于其中,游于其中;
这是内在性的齐,而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方略。众人之齐,即安于性分而逍遥,既不羡慕他人又不迫人从己。圣人之齐,即圣人无心而冥物,一方面因“无心”而养心养神,另一方面又因平等地冥合万物而助其任性逍遥以治天下。

综之,《庄子注》之解释目的,是“内圣外王之道”,即把庄子的方外之道转化为“外内相冥之道”“游外冥内之道”,圣人养心养神即治国平天下,从而把方外之书《庄子》转化为“外内相冥”之书。郭象以庄子的养心养神为内圣,以儒家的治天下为外王,即以养心养神为主而以治天下为辅的统一,即以自然为主而以名教为辅的统一,即以道家思想为主而以儒家思想为辅的统一,故“儒墨之迹见鄙,道家之言遂盛焉”(《晋书·向秀传》)。汤用彤说:“向秀、郭象继承王、何之旨,发明外王内圣之论。内圣亦外王,而名教乃合于自然。外王必内圣,而老、庄乃为本,儒家为末矣。”[14]89

郭象如何从庄文之义到达“庄子之意”呢?这要讨论郭象阐释的方法。“言意之辨”是魏晋玄学的基本命题。言意之辨,即言与意之间的分别和联系。庄子云“得意而忘言”,王弼云“得意在忘象,得象在忘言”,郭象云“寄言以出意”。魏晋玄学的兴盛是建立在经典文本的注释或阐释上,而阐释的基本方法是“得意而忘言”。汤用彤指出:

新学术之兴起,虽因于时风环境,然无新眼光新方法,则亦只有支离片断之言论,而不能有组织完备之新学。……依言意之辨,普遍推之,而使之成为一切论理之准量,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。王弼首倡得意忘言,虽以解《易》,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,悉以之为权衡,故能建树有系统之玄学。……由此言之,则玄学统系之建立,有赖于言意之辨[14]21-22。

汤先生认为,魏晋玄学家运用“言意之辨”的新眼光新方法而创立了玄学,王弼首倡“得意忘言”以解《易》、注《老子》,向秀、郭象标举“寄言以出意”以注释《庄子》。

如何理解郭象之“寄言”的观念呢?《逍遥游》是《庄子》的首篇,《逍遥游》注中有三处点出“寄言”,一处点出“忘言”。

《逍遥游》注开宗明义地说:

鹏鲲之实,吾所未详也。夫庄子之大意,在乎逍遥游放,无为而自得。故极小大之致,以明性分之适。达观之士,宜要其会归,而遗其所寄,不足事事曲与生说。自不害其弘旨,皆可略之耳。

庄子讲述的鹏鲲之事即寄言。鹏鲲之事,是想象诡奇的寓言故事,虚无缥缈。郭象认为,达观之士不必考证故事的真伪,而要会归寄寓其中的庄子大意,即小大之物皆能任性逍遥。“遗其所寄”,一是对鹏鲲之事略而不注,二是摆脱寄言的束缚。寄言不仅指寓言故事,也指广义的庄文。从鹏鲲之事来看,寄言之义乃是小不知大而崇大抑小,而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是小大有分而价值一齐,两者有严重的对立性。

《逍遥游》注中还有两处点醒出“寄言”,一处是“此皆寄言耳。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”,另一处是“四子者,盖寄言以明尧之不一于尧耳”。有一处点醒出“忘言”,即“宜忘言以寻其所况”,忘言,即“遗其所寄”。

从《逍遥游》注中四处“寄言”来看,一是寄言混在庄文中,读者难以辨识,故点醒出来,以引起足够的重视;
二是寄言即嫌疑、矛盾之言,不合常言常义;
三是寄言之出意隐约深微,为读者所难知或误解,注文曰“而惑者遂云……斯失之远矣”“世岂识之哉”“世徒见尧之为尧,岂识其冥哉”,故要解释。

从郭象的解释来看,若以某庄文为寄言,则庄文之义与庄子之意存有严重的间距性。因此,出意摆脱了寄言的束缚而曲折、自由地驰骋。例如庄文描述藐姑射山的神人形象,长生不老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游于四海之外。郭象以为寄言,其出意是,神人即今朝廷的圣人。庄文叙述尧治理天下后,到藐姑射山拜访四子,为方外之道所感召,故抛弃方内之道而隐居于山林。郭象以为寄言,其出意是,尧是游外以冥内的无待者。

《山木》有一则寓言。庄子游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,执弹弓欲击之,而又睹一蝉、一螳螂与一异鹊相互逐利而忘身,“(庄子)蹇裳躩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,方得美荫而忘其身;
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;
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”。庄子遂丢弃弹弓而返走。虞人疑其盗栗,逐而斥之;
庄子归家,三月不出门户,自反自省,修行入道。郭象注曰:

夫庄子推平于天下,故每寄言以出意,乃毁仲尼贱老聃,上掊击乎三皇,下痛病其一身也。

郭象标举“寄言以出意”。庄文叙述的庄子之事是“寄言”,为什么呢?因为这不符合庄子的品格和行为,庄子不可能像众人守形而忘身,留意于利害。成玄英疏:“夫庄子大人,隐身卑位,遨游末国,养性漆园,岂迷目于清渊,留意于利害者邪!盖欲评品群性,毁残其身耳。”既然是寄言,则庄子所谓“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”,即“下痛病其一身也”,非真非信,不过是借之批评众人而已。推而广之,庄子之毁仲尼、贱老聃、掊击三皇,也是寄言,非真非信,不是诋毁圣人,而是借之批评众人。庄子为何要如此呢?郭象认为,一是圣人有典范楷模的意义,现身说法,有警醒众人的重要作用;
二是展示圣人从有情有为走向无情无为的发展历程,而教诲众人可通过修养的工夫而明道;
如果一开始即以圣人明道而不展现其修养工夫的过程,则众人会畏难不进。《至乐》注曰:“未明而概,已达而止,斯所以诲有情者,将令推至理以遣累也。”“斯皆先示有情,然后寻至理以遣之。若云我本无情,故能无忧,则夫有情者,遂自绝于远旷之域,而迷困于忧乐之境矣。”庄子当妻死时有悦生恶死之叹,后来明白至理,鼓盆而歌,这是庄子以有情走向无情的升进过程来教诲有情者,道可修养而成。

寄言即庄文之义是什么呢?如果从庄文中直接地推出,则其含义是忘利而存身,这是从蝉、螳螂、异鹊与庄子之相为逐利而牵累以忘身的经验教训中得出的道理。郭象所阐释的出意是圣人冥世而游于无穷。“吾守形而忘身”注曰:“夫身在人间,世有夷险,若推夷易之形于此世而不度此世之所宜,斯守形而忘身者也。”人世有夷(平)险,如果不能估计夷险之形而冥之,则遭害。“入其俗,从其令”注曰:“不违其禁令也。”具体言之,庄子游于雕陵之樊,因为不能顺从栗林的禁令,而遭到虞人的责问,归家反省入道,即冥世而游于无穷。显然,寄言与出意有重大的间距性。出意不是从寄言中直接而贯通地推出,而是从寄言中曲折附会、断章取义地推见至隐。郭象之所以不能接受庄文之义,即他认为众人皆相为逐利而相累,这是任性逍遥,圣人要顺之,而不能要求众人忘利而存身。郭象之出意代表其圣人观,即庄子、孔子、尧、舜等圣人冥世而游于无穷,这是郭象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。

要之,寄言即庄文是指嫌疑矛盾之言,非真非信,是末;
出意即庄子之意是本;
崇本息末,得意忘言;
寄言与出意具有重大的间距性。

《齐物论》有一则寓言,叙述了尧舜之事。一日,尧坐于朝堂上问舜,“我将要讨伐宗脍、胥、敖三个小国家,但内心不畅然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舜回答说:“这三个小国家的民众生活于蓬艾之间,您拯救他们,为何内心不畅然呢?从前十个太阳并出,普照万物,犹有所不及,何况您之恩德无不惠及万民呢?”庄文之义是,尧即使惠爱万民,但因为有为而内心不畅然,这是批评尧舜之有为,而主张无为。

郭象注曰:

于安任之道未弘,故听朝而不怡也。将寄明齐一之理于大圣,故发自怪之问,以起对也。夫物之所安无陋也,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。……若乃物畅其性,各安其所安,无远迩幽深,付之自若,皆得其极,则彼无不当,而我无不怡也。

郭象认为庄文所述的尧舜之事是“寄言”。这是嫌疑矛盾之言,因为尧舜讨伐三子而不弘安任之道违背了大圣的品格和行为。既然是寄言,则非真非信,而有隐曲深微的意义。这表明,尧舜没有讨伐三子之心,也没有听朝不怡之情,庄子并非批评尧舜之有为。从寄言曲折地推见至隐,彰明出意即庄子之大意:尧舜大圣执守齐一之理,即万物的性分不同,但在自得之场中皆能任性逍遥,蓬艾之地即三子的自得之场,即“妙处”,故圣人当顺之。寄言与出意的关系如何呢?庄文之义是,批评尧舜之有为,标举道家之无为,即无所作为而任之,这是对三子没有任何责任感和作为的无为。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是,颂赞尧舜大圣深明齐一之理,无为而冥物,即顺应三子的本性而为,以助成三子任性逍遥,而自我也任性逍遥。因此,寄言与出意有严重的冲突性和对立性。

《庄子注》标明“寄言”二十余处,标明“忘言”四处。由此,我们似乎认为,寄言以出意是郭象注《庄子》的特殊方法,即郭象在庄文之义与他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发生严重对立时而标举的解释方法。汤一介把寄言以出意视为郭象注释《庄子》的主要方法,这表现在两方面:其一是对于名物、寓言等少作解释,甚至存而不论,不同于汉人的章句之学;
其二是突破庄文之义的限制而发挥他自己的思想[6]256-257。韩林合批评汤一介的看法而认为,寄言以出意只是郭象注《庄子》的一种方法,当郭象的解释与庄文发生明显的矛盾时,“为了消解这种严重的矛盾,郭象求助于其寄言论,认为庄子相关的文本实际上是寄言,其真正的意义与他的相关诠释并不矛盾。既然庄子的相关言论是寄言,那么读者也应当充分注意这一点,不要执着于这些言论,而是要深挖它们的真正意义。此即郭象赋予庄子‘得意而忘言’一语的独特意义”[16]。我们认为,寄言以出意是郭象注《庄子》的基本方法。如果我们概观《庄子注》,则会发现在没有标明寄言的地方,郭象所阐释的庄子之意与庄文之义仍存在严重的对立性、矛盾性,两者在意义的方向上呈现异向甚至反向的特征。

郭象之自生、独化说,否定了庄子本原之道的思想。《齐物论》注中有两段长长的“忘言之辩”的注文,阐述其自生、独化说,与庄文存有重大的间距性,基本上是穿凿附会、郢书燕说的解释。庄文叙述了颜成子游与南郭子綦的对话。子游问天籁。子綦说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”

郭象注曰:

此天籁也。夫天籁者,岂复别有一物哉!即众窍比竹之属,接乎有生之类,会而共成一天耳。无既无矣,则不能生有。有之未生,又不能为生。然则生生者谁哉?块然而自生耳。自生耳,非我生也。我既不能生物,物亦不能生我,则我自然矣。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。天然耳,非为也,故以天言之。以天言之,所以明其自然也,岂苍苍之谓哉!而或(惑)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,夫天且不能自有,况能有物哉!故天也者,万物之总名也。莫适为天,谁主役物乎?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,此天道也。

郭象虽未标明“寄言以出意”,但实际上正使用这种方法。郭象认为天即万物之总名,从而否定天生万物的思想。郭象又认为,无是空无,不能生有,有也不能生有,故万物是自生而独化,从而否定本原的思想。

《秋水》有一则寓言:

庄子钓于濮水。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愿以境内累矣!”庄子持竿不顾,曰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。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宁生而曳尾途中。”庄子曰:“往矣!吾将曳尾于途中。”

郭象不考证此事的真伪,因为庄文是寄言以出意。庄文之义,是表现庄子鄙视富贵权势而追求自由的高远情怀。神龟活着的时候,为人所供养,但受到束缚而精神不自由,死了之后虽留骨而享受尊贵之名,但又有何用呢?“宁生而曳尾途中”,龟虽谋生艰难,但精神自由。

郭象只在末尾出一注:

性各有所安也。

郭注精要,即各人性情不同,而各有追求,但皆能安性、任性逍遥。庄子有高远的情怀而任之逍遥,二大夫追求世俗的富贵权势,任之逍遥。他们皆有平等的价值,无所谓胜负。郭象所阐释的“庄子之意”,失去了庄子之超越的精神。

《渔父》一篇叙述,孔子见渔父而聆听其教诲,受其感发,抛弃方内之道,而追求渔父的方外之道。因此,江海之士能下人世之君子(即孔子)。郭象只在文末有一注:

此篇言无江海而间者,能下江海之士也。夫孔子之所放任,岂直渔父而已哉?将周流六虚,旁通无外,蠕动之类,咸得尽其所怀,而穷理致命,固所以为至人之道也。

郭象之注文,基本上与庄文相反。所谓“无江海而间者”,即孔子与江海不间隔,是指孔子既能游于人间世之内,又能游于江海山林之外,所谓无待者。无待者孔子,不是只能游于江海的有待者渔父所能理解的,即小不知大,故孔子能让江海之士谦下。这段文字虽未出现寄言和忘言之说,但实质上是忘言之辩、寄言以出意。

要之,《庄子注》在许多地方虽未标明“寄言”“忘言”,但暗用了“寄言以出意”的解释方法。郭象把庄文看成寄言,把隐藏在庄文背后的庄子之意看成出意,寄言与出意的关系是庄文之义与庄子之意的关系。进一步言,庄子之意是郭象所阐发的“庄子之意”,是他对庄子之意的重新建构,即郭象之意,这又是庄文之义与郭象之意的关系。总体上来说,庄文之义与郭象之意存有重大的差异,其冲突和矛盾是整体性、普遍性的。因此,在一般情况下,注文虽未用寄言之名,却是寄言之实。“寄言以出意”,贯通于郭象的整体注释中,是他解释的基本方法。

王弼的言意之辨是,言为末,意为本,举本统末,而未尝无末,重意轻言而不废言,忘言是不拘泥于言,部分地突破言的限制而把握意,故言与意的间距性在可控的范围之内,阐发之意虽有他的发挥,但距言义相去不远。郭象的寄言以出意是重意轻言甚至废言,夸大言与意的对立性,“庄子之意”与庄文之义有重大的间距性。这有利于郭象较为自由地发挥其主观思想,以填补重大意义间距的空间。刘笑敢指出,王弼《周易注》《老子注》与郭象《庄子注》是两种不同的解释风格,“王弼《老子注》是顺向创构的实例,而郭象《庄子注》则是逆向创构的实例”[3]137,所谓顺向创构,即以文本的固有思想为主而予以发展和创造;
所谓逆向创构,即否定文本的基本思想而自我创造。

综之,寄言以出意是郭象的主要解释方法,寄言即嫌疑矛盾之言,非真非信;
寄言具有隐曲深微的出意,寄言与出意存在重大的间距性,寄言是末,出意是本,忘言而得意。其主要意义有二:一是从解释的方法上来说,这利于郭象突破庄文甚至背离庄文,而充分地发挥他自己的主观思想,以填补意义间距的空间;
二是从解释的效果上来说,这利于郭象弥缝庄文之义与“庄子之意”之间的裂痕,以确证解释的合理性、有效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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